他做了个梦,梦到自己躺在湖心小岛的巨树下,意识清醒却动弹不得,连眼皮都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缝。不久前刚殒命于剑下的山羊幼崽温顺地卧在他身边,如同依偎母亲怀中小憩,纯然的信赖、松弛。祂方从睡梦中醒来,毛绒的脑袋就往他胸腹上钻,像是饿了,本能地寻找食物。没能找到溢奶的乳头,祂便伸出细长的舌,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他的身体,舔去衣物、皮肤、血肉,最后干脆探入大开的腹腔啃食内脏。
近乎真实的剧痛满溢了他,一直渗透到尚且完好的四肢,令他的指尖都跟着颤抖起来。这痛楚应当足以将他从梦中唤醒,但他仍躺在那里,目睹祂慢条斯理吃空自己的身体,甚至任由那柔韧的舌头在腹腔中搅动仍内心空茫,没有任何慌乱恐惧,只有疼痛不时引发细小抽搐。山羊偶尔抬起血淋淋的脸孔同他对视,嘴边沾着肉屑或肝脏碎片,祂像是在笑,矩形眼瞳里几乎流动脉脉温情。远处传来人声,一遍遍唤着他,要求他即刻睁开眼睛……山羊愈发烦躁,最后一口咬穿他的一根肋骨。
勇者终于惊醒,冷汗涔涔,心悸不已。被生吃的痛楚还停留在身体深处,他下意识去摸那根骨头的位置。它还在那里,连同他的全部的内脏皮肉,完好无损。天已经亮了,女孩经过一夜休息状态恢复许多,正在他眼前晃动手指。你做噩梦啦?她问。
他沉默,半晌才调整好呼吸,说没什么。
自从发觉自己不老不死的体质后,勇者就鲜少做梦了。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,又下意识尽量不去反刍发生过的事情,就算做梦也总是模糊不清,没什么实质性内容,不会给他白天正常生活带来负担。可这个梦实在太过清晰可触,内容也令人不安,他不能不认为它有所预示。
但眼下他只是勉强笑了笑,催促女孩跟着修女们去吃早饭。
饭桌上他问:你上过学么?
女孩抹了一把嘴边,小声说:在孤儿院有老师教识字算数,我学得最好……但他们的笔会断,墨水瓶自己翻倒,椅子也会莫名散架,后来没有人想和我坐在一间教室里,第二年我就走掉了。
勇者摸了下她的头顶,告诉她:你不是扫把星,只是没能生活在和你相似的人周围。
顿了顿,他又问:你愿意跟我去王都吗?他原以为女孩起码会犹豫片刻,但她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,反而吓了他一跳。
反正不会比在这里更糟。女孩说着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。王都远不远?要走多久呢?我不太会骑马,你也租不起马车吧?
勇者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一连串问题,只说要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。他拜托教堂姑且收留女孩几日,自己回到镇上找了份给餐馆后厨打下手的工作。足足等了十天,谭松终于将回信捎来。勇者忙到深夜才有空看那封信,内容很短,答应了他之前的请求,又附赠了一份他看不太懂的文书,末尾有个花纹繁复的徽记。收到信的第二天他向餐馆主人辞别,动身去接了女孩出来。见他来了,小孩立刻从神官身后窜出,一头扎进他怀里。被勇者强行按着才不情不愿跟人道谢并告别。
路上勇者问她在教堂过得不开心吗,女孩就撇撇嘴:他们的规矩比孤儿院还多呢,白天一整天研习圣典,睡觉之前还要跪下来祷告。意识到并不是在往城镇外走,她又问:我们去哪里?
勇者回答说是去魔法学会。他已打听过学会派遣驻扎的时间差不多也是七八年前,正对上他先前的推测:女孩的双亲恐怕就是迁居这里的先遣成员,只是还没安顿下来就横遭不幸。
学会据点在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小楼里,进门才发现建筑内部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大了许多倍,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看得咋舌。勇者递交了那份文书,有专人将他们引到另一处房间,地板上画着偌大一个法阵。听从指示站进去之后,不远处的中年巫师启动法阵,才像刚想起来似的提醒勇者:没有魔力的人可能会有点不适。
在反应过来之前,法阵已经开始运行。他只觉得自己像被折吧折吧塞进一个小箱子里,下一秒又被释放出来,内脏像是被全部掏出来之后又随便塞回去,四肢也酸软到几乎无法站立。勇者好容易睁开眼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,迎着身旁女孩担忧的目光,他眼前一黑又扑通倒了下去。奇妙的是,他还保有一定意识,让他能够清醒地体验所有的晕眩和头痛,并伴有少量幻觉。
醒来时勇者最先看到的就是板着张脸的旧友。巫师坐在床边,见人醒了就放下手上的书,给他倒了杯水。他接过来,没顾得上喝,扫了一圈屋子里没有别人,沙哑着嗓子问:她呢?
外面,巫师说。水喝了再讲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