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1934年,夏末秋初的一天,一个看上去约有30岁出头的陌生男子走进了我的老家,地处大兴安岭腹地的黑松岭。男子自称姓史,名金辉,他先在村东山洼里转悠了小半天,随后直奔孙老大家的那座残破不堪的老宅。

    在黑松岭,孙老大是个人见人恨、狗见狗叫的老光棍儿,平素游手好闲,没少干偷鸡摸狗追鸭子、夜半三更敲寡妇门的缺德事儿。听说,他的老爹老妈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。见街坊邻居都烦他损他,碰面就啐,孙老大倒也识趣,总是乖乖地溜墙根走。但这日,关紧破落院门和史金辉咬了阵子耳朵后,孙老大竟与平时判若两人,再走上街,腰板挺得溜直,个把月不洗一回的小脸也乐得蹙成了黑不溜秋的山核桃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住在同村的赵寡妇拐出胡同拦住了他,搭茬戏弄道:“孙老大,瞧你美的,做梦梦到娶媳妇了吧?”

    以前遇上赵寡妇,孙老大总会围着她屁颠屁颠地转,借机揩油。此次,孙老大却梗梗脖,牛哄哄开了腔:“走开走开,我没心思和你逗嗑子。”

    破天荒挨了抢白,赵寡妇刚要翻脸,就瞄见孙老大故意踮了下脚,裤兜里隨之发出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。

    是银圆,袁大头!

    眨眼工夫,孙老大有钱的消息便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黑松岭。这老家伙人懒心歪没手艺,单凭岭下那几亩薄田,就算老天爷照顾他,风调雨顺,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几个子儿,他要能有钱,除非走了狗屎运,遇上贵人。

    没错,陌生男子史金辉就是孙老大的贵人。可两人素不相识,无亲无故,史金辉为啥会给他钱?就在大伙儿扎堆嘀咕的当儿,史金辉又叩响了我六姑婆家的金漆兽面门环。

    双方照面,不待寒暄,史金辉便双膝一屈,“扑通”跪了下去:“师娘,我叫史金辉,天津静海人氏。我给您老磕头了。”

    史金辉管六姑婆叫“师娘”,并非师母之意—据传,六姑婆宽厚随和,从不与人计较争执,身份是旧时三姑六婆中的师婆,有的地方也叫关亡婆,平素以替人扶乩、测命、画咒收惊为生。在黑松岭,不管辈分大小,左邻右舍都她叫师娘。

    “起来起来,用不着客套。”六姑婆问。“说吧,找我有啥事?”史金辉掏出一包银元,恭恭敬敬呈给了六姑婆:“我是来寻亲的,想请我爷爷回老家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爷爷在哪儿?”六姑婆又问。

    史金辉叹声气,“在孙老大家的地里呢。唉,真可怜了他老人家!”

    当年,关里闹义和团,史金辉的祖父是个武把式,一柄数十斤重的铁枪舞得虎虎生风,人送绰号史铁枪。歃血入坛后,史铁枪成为乾字门的大师兄,数次率队抗击八国联军。后来,清廷反与联军共谋,合力剿杀义和团。眼见大势已去,史铁枪只得带上几个好兄弟逃出山海关,一头扎进莽莽林海,在黑松岭拉起一竿子人马,占山为匪。可逍遥日子没过上几年,时任奉天省新军巡防营要职的张作霖就杀进了山。军阀对山匪,洋枪对大刀片子,那一仗打得要多惨有多惨。除少数几个巡山的土匪侥幸逃过死劫外,史铁枪和他的四五十号兄弟均遭剿杀,血沃山林,后被集中掩埋。

    当史金辉说这些时,忽听房后传来了孙老大的颤声惊呼:“天呐,我那块地竟是个万人坑!”

    “前年,我父亲染病辞世。在病榻前,他再三嘱咐我,落叶归根,无论如何都要接祖父回家。”史金辉继续说,两年来,他东奔西走,费尽周折,总算寻着一个知情人,是当时巡山逃脱的小喽。拿着知情人给画的地图,他一路北上,辗转来到了黑松岭。经比对,最终确定埋尸地点应该在孙老大的地里。听闻孙老大这人奸懒馋滑不地道,担心他从中作梗,就先找他给了5块大洋,租地半个月,但绝口没提要做啥用。念及史金辉的一片孝心,六姑婆赶在日头落进西山坳前,踩着一双小脚站在了孙老大家的地里。不急不忙铺开一方毯子往上一坐,闭眼念念叨叨不知说了些啥,六姑婆突然抬手一指,道:“史先生,你挖挖那儿看。”

    “好,好,我这就挖!”

    可手边没家什,怎么挖?史金辉正转圈犯愁,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草丛里蹿了出来。又是孙老大。孙老大肩扛铁锹,忙不迭奔到了跟前:“我挖我挖,我有的是力气。嘿嘿,再给一个大头子儿呗。”史金辉应了。钱进兜,孙老大往手心里啐口唾沫,按照六姑婆圈出的地儿,抡圆膀子开挖。当挖到差不多两米深的时候,孙老大顿觉头皮发,失声叫道:“师娘,有东西,是、是骨头!”